吴头楚尾三千

“无人能够从莫比乌斯之环中抽身而出”

张宗子的梦

康熙年间的某一天,祁豸佳正如寻常那般在蟫仙庐作画。他才晕染出远方连绵的山,便听到一阵叩门声——这是他的友人前来拜访了。这位友人并未在史书上留下他的名姓,我们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。或许祁豸佳曾在某篇佚失的文章中提过他,但即便那些文章没有失传,这位友人也只能得到这样一句注释:“祁豸佳之友,生平不详。”不过我们可以推测,他或许也曾是江南那繁华绮丽梦境中的一份子,在甲申年醒来,而后在昔日胜地做起了隐逸遗老。不过和大多数无名无姓的人比起来,他总是幸运的:他认识祁豸佳,也常听祁豸佳谈起其他的友人,如张岱、陈洪绶之类。他们是这群跌落云端的人中的佼佼者,也是这个时代的菁华。

稍作寒暄,友人便走至案前,随口谈起了祁豸佳尚未完成的画:“山势绵延,虽尚未完成,却已现雄伟之势……嗯?那是什么?”书案旁摆着一叠书稿,书稿旁还放着一篇署名祁豸佳的序,看起来像是新写就的。

祁止群便笑笑说:“那是我的朋友张陶庵新写的书《西湖梦寻》,他请我来给他作序,当然,他也请了其他的人。”

“张陶庵先生的新书?他写了什么呢?”友人问。

“当然是写了西湖,”祁止群扯了扯嘴角,又缓缓补上一句,“准确地说,写了他梦中的西湖。”

出生于山阴的祁止群,和张宗子是同乡,祁、张两家又都在西湖畔修建湖庄,这两人,想来旧日也是时常同游西湖的罢。这样想着,友人脑海中便浮现起雕梁画栋的楼船和夜以继日的筵席——说是张宗子的梦,其实也是止群的梦啊。

一瞬的恍神后,友人问道:“我想看看你写的序文,可以吗?”祁豸佳略略点头,友人就拿起了那篇序文。

“陶庵曾在信中讲过他两次去西湖的事情,”祁彪佳在装裱好的画堆旁坐下,斜倚着墙,说,“现在的西湖和书中所写已是天差地别,这或许也是陶庵写书的一个原因吧。我确实曾经说过看西湖绝不能为它作画写诗,因为诗画会让它落入脂粉,就像你读到的那样。这个想法很偏执,甚至听起来有些可笑。

“倒也不是说张宗子用他的才华改变了我的想法。他当然很有天分,像是世事变迁孕育的一颗珍珠,但任何人都改变不了我的想法。只是,读到他的文章,我便能想到西湖,想到过去,想到我们一起交游的时光,那些数十年前看到的景色,仿佛就在眼前。陶庵大抵也是这样的罢,他没有想写什么,他只是研磨、铺纸、提笔而已,他的笔下是远山行云,流动着一种鲜活的气息。”

“然后你在序中形容那种气息为‘空灵晶映’。”友人说。

祁止群点了点头。

友人接着说:“你说苏东坡的诗也不免使西湖落入脂粉,张宗子却能为西湖传神写照,其实是因为苏东坡的西湖不是你的西湖,张宗子的西湖,却是你的西湖。他写西湖,写了梦,也写了真。”

“或许吧。”

虽说是或许,友人却听出了一种肯定的意思。祁豸佳说完这三个字,便不再开口,只是顺着窗户望向远方,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屋外的几亩农田。

友人也不再说话,只是在夜幕将临之时悄悄点上了一根蜡烛。夏夜的风透过窗纱送来清脆的虫鸣,微微拂动着烛火。天上的月格外明亮。友人忽然想起自己读过的一篇张宗子的文章,写的是他自己读书时的事情。那也是一个月夜,张宗子泛舟庞公池,不知不觉便睡着了,直到船夫靠岸方才真正清醒——那时的他胸中浩浩落落,并无芥蒂,不晓世间何物谓之愁。

评论(1)

热度(7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